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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貸公司 走在消亡路上

      “新規出來后,公司里一些中層已經在考慮換工作。其實在4倍LPR的時候已經走了一波。我們現在最壞的打算,就是注銷。”11月上旬,一家網絡小貸公司高管夏雨對作者哀嘆道。

      11月2日,銀保監會及央行公布《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管理暫行辦法(征求意見稿)》(下稱“網絡小貸新規”),即夏雨口中的新規。新規提高跨省經營的網絡小貸資本金門檻至50億元,并將對外融資限制在凈資產1倍,資產證券化方式融資不超過凈資產4倍。這不僅按下了全球最大IPO螞蟻集團上市的暫停鍵,更讓現存的近250家網絡小貸公司人心惶惶。

      “現在大家都還在消化、觀望,但大部分小貸公司股東早已經想離場了,預計隨后會有大量小貸公司注銷。”華東一家小貸公司總經理林峰表示。

      網絡小貸被業內稱為“超生”的資質,在螞蟻集團宣布IPO后,人們才意識到,這一張并不起眼的放貸資質,竟然是支撐起螞蟻2萬億估值的基石。

      如今,網絡小貸回歸線下或省內經營亦挑戰重重。在此之前,小貸公司的利潤空間已經受到極大擠壓。今年8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修訂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為4倍LPR,即15.4%,較此前24%和36%的利率基準大幅下調。

      據行業協會及銀保監會數據,傳統小貸公司數量已從2015年高峰時期的1.2萬家萎縮至2019年末的9000多家,從業人員從超過10萬人減少至不足7.5萬人。

      在走過15年榮光后,小貸行業是否將黯然謝幕?

      曾是銀行座上賓

      在成立9年后,今年1月,沈陽市永旺小貸公司申請自愿清盤。

      這是日本永旺集團在中國開設的首家小貸公司。2011年,該家小貸公司成立,正好趕上小貸行業蓬勃發展期。

      2005年末,“只貸不存”的小額貸款公司在五省區開展試點。2006年,來自孟加拉的尤努斯憑借格萊珉銀行的小額信貸模式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乘著這股東風,小貸公司試點開始推向全國,旨在引導資金流向農村和欠發達地區。

      原銀監會于2008年5月印發的《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成為此后十二年間小貸公司最重要的行業監管文件。2009年,原銀監會又發布《小額貸款公司改制設立村鎮銀行暫行規定》,明確小貸公司改制為村鎮銀行的準入條件和程序等要求,大大激發了資本設立小貸公司的熱情。

      小貸公司經營最主要的兩條原則,一是只貸不存,只能以股東出資或向不超過兩家銀行業機構融資,防止非法吸收存款;二是屬地經營,即小貸公司在本省的縣域經營,部分地區此后將這一范圍放寬至全市或全省。

      作為為數不多具有放貸資質的機構,小貸公司為民間資本進入金融業務打開一扇大門,吸引諸多實力民企及外資參與。

      廣東海印集團、義烏浪莎襪業、浙江海寧宏達高科(行情002144,診股)、上海大眾交通(行情600611,診股)集團等知名企業紛紛設立小額貸款公司。外資除了日本永旺,如新加坡淡馬錫、世界銀行旗下機構國際金融公司、法國美興集團等,也相繼在中國內地設立小貸公司。

      “那時候能設立小貸公司的,都是在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去和銀行談業務的時候,小貸公司的股東都很有面子,別人會覺得你很有實力。畢竟能拿出數千萬甚至上億資本金的公司并不多。”林峰回憶說。

      在互聯網借貸遠未興起的年代,未被銀行系統滿足的居民、小微企業信貸需求龐大,加上政策支持,社會形象好,錢景誘人的小貸公司以每年新增超過1000家的速度在成立,放貸業務流淌著奶與蜜。

      “至少在2014年之前,小貸行業經營整體都不錯。社會經濟欣欣向榮,銀行流動性也充裕,居民、小微企業信貸需求高漲。”華南地區小貸行業人士馬昕介紹。

      “1億資本金,能從銀行融資,再通過一些資產證券化手段,放貸規模能擴大到2-3億元,利潤率能達到20%-30%。”回望小貸行業的高光時刻,林峰不無懷念。當時,不少銀行分支行行長出于職業晉升考慮,都跳槽至小貸行業擔任高管。

      超生的“網絡小貸”

      這樣的好日子,隨著更便捷的互聯網借貸出現戛然而止。

      “從2014年P2P大爆發開始,小貸公司的業務就不好做了。一直到去年P2P被嚴厲打擊,小貸公司的經營才開始有所回暖。”馬昕告訴作者。

      互聯網和電商的發展,為線上借貸奠定基礎。2012年開始,國內P2P平臺開始大量出現,P2P平臺一手吸收用戶資金,一手將資金借給客戶并收取高額利差。

      P2P無設立門檻,而為了將資金放出去,誘導借貸、費率不透明、暴力催收等行為屢見不鮮,裸貸、校園貸、套路貸、現金貸等形式更是如影隨形。

      原重慶市市長黃奇帆對P2P深惡痛絕,他支持有互聯網基因的公司開展網絡小貸業務。2013年,重慶批設了首家真正意義的網絡小貸公司。

      在今年8月出版的《結構性改革:中國經濟的問題與對策》一書中,黃奇帆回顧了為阿里巴巴批設網絡小貸的過程。

      2013年,黃奇帆遇到馬云,馬云提到想成立網上小貸公司,但由于當時浙江省小貸公司在民間貸款中壞賬很多,全省正在清理整頓小貸公司,他的網絡貸款商牌照批不下來。“我跟他說,互聯網貸款公司只要不做P2P業務,而是利用互聯網產業鏈的場景,獲取企業信用信息,以自有資本金和規范的融資資金對客戶提供小額貸款,重慶市就能批準。”

      “(這種)做得好就是真正的普惠金融。”黃奇帆在一次公開演講中表示。

      網絡小貸資質吸引到京東、小米、百度、海爾等明星企業來到重慶,極大地活躍了當地金融氛圍,帶動稅收。全國多地金融辦前往重慶學習取經,并向一些大型企業伸出橄欖枝,邀請其到當地注冊互聯網小貸。

      在重慶的示范效應下,廣東、浙江、上海、江蘇等全國多地開始批設網絡小貸。

      “之所以說網絡小貸牌照是超生的,是因為它的經營在互聯網上拓展到全國,突破了原有的屬地限制。而全國經營的金融業務應由中央金融監管部門進行管理。”接近監管部門的小貸行業人士周冰表示。

      監管部門亦注意到其中的風險。2017年2月,原銀監會普惠金融部主任李均鋒在中國小額貸款公司協會(下稱“中貸協”)第一屆會員代表大會上指出,批設全國經營的網絡小貸已經超出地方金融監管機構的職責,要慎重對待跨區域經營的網絡小貸,防止形成新的監管套利或風險。

      在沒有監管文件明確禁止的窗口期,不少企業出于業務需求或囤牌照考慮抓緊申請網絡小貸,多地出于招商引資考慮也抓緊批設網絡小貸,包括新疆烏蘇市、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內蒙古烏海市、黑龍江省雙鴨山市、西藏拉薩市、寧夏銀川、山西臨汾等地均有網絡小貸公司成立。

      “哪個地方的政策松,股東就去哪里新設網絡小貸公司。”一位小貸行業資深人士介紹。直到2017年11月21日,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下發特急文件,要求各級小貸監管部門立即暫停批設網絡小貸。

      互聯網借貸的野蠻、無序發展,大大擠壓了傳統小貸的生存空間。2015年,小貸公司達到12000多家,再到去年末降至9074家,四年時間,已有超過3000家傳統小貸公司黯然退場。

      網絡牌照將一文不值

      監管加急暫停批設網絡小貸背后,是其已成為部分現金貸、校園貸平臺的“遮羞布”。

      引發現金貸整頓風暴的趣店,曾主要依靠兩家注冊于江西贛州和江西撫州的網絡小貸公司展業。但小貸公司的杠桿顯然無法滿足其龐大的交易,據21世紀經濟報道,趣店還拓展了信托融資、助貸等多種外部資金渠道。

      一位P2P平臺高管曾對作者表示,設立網絡小貸主要是為了取得合法的放貸身份,但要通過表外交易等手段繞開網絡小貸的杠桿率限制。“就算按照2倍的杠桿率,注冊資本金5億的網絡小貸也只能放10億。對動輒上百億規模的P2P平臺哪兒夠啊。”

      針對網絡小貸的監管辦法已醞釀超過三年,直到今年11月2日披露征求意見稿。

      而根據網絡小貸新規征求意見稿,過去備受追捧的網絡小貸牌照將一文不值。“此前成立的網絡小貸公司按照新規定重新審批資質,經營許可證每3年申請續展,停業6個月以上的吊銷資質,這些都堵住了囤牌照、炒牌照的漏洞。”馬昕表示。此前,網絡小貸的牌照轉讓價格在3000萬—8000萬元。

      一家實業集團人士表示,傳統小貸業務資質當下顯得十分“雞肋”,其所在的集團在前幾年開始注銷部分傳統小貸公司,轉而在多地申請網絡小貸資質。“主要是出于分散政策風險的考慮。”

      該人士介紹,如果網絡小貸新規最終和征求意見稿門檻一致,網絡小貸資質的吸引力不復存在。“有10億、50億資本金,入股消費金融公司或者城商行不香嗎?”

      夏雨則告訴作者,公司僅有10%左右的網絡貸款業務在注冊地。因此,他們仍希望繼續申請全國經營的網絡小貸牌照,股東有實力也有意愿將注冊資本金增資到50億元。但網貸新規指出,“對極個別小額貸款公司需要跨省級行政區域開展業務的,由國務院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負責審查批準、監督管理和風險處置。”基于“極個別”這一限制,能否拿到全國經營的網絡小貸經營許可證,夏雨心里并沒有底。

      對于市場熱議的資產證券化融資不得超過凈資產4倍、聯合貸款出資比例不得低于30%的要求,夏雨表示,其所在平臺并未用足杠桿,因此這些規定影響不大。

      “能夠做資產證券化的都是螞蟻、京東等大型平臺的網絡小貸公司,這個要求會限制住大平臺的規模,有多少錢辦多少事。我們了解的情況是,監管部門對居民杠桿率過快上升比較擔憂,對網絡小貸公司帶來的個人用戶超前消費、過度借貸等問題比較關注。”夏雨稱。

      “注銷就是時間問題”

      更多的小貸公司早已萌生退意。

      在過去五年間,小貸行業人士持續呼吁,希望能夠被承認金融機構定位。尤其是營改增后小貸公司按照金融機構征稅,但并不適用相應的稅收優惠。現有杠桿率能否適當放寬也一直被提及。亦有一些行業代表,希望能轉制為可吸收存款的村鎮銀行。

      “良莠不齊,因此不適宜出臺統一的、普適性法則。”周冰對作者表示。不少小貸公司成為傳統金融供給的有效補充,但在運行中,亦有大量小貸公司偏離支持三農、小微的初衷,以過橋貸款、跟隨銀行共同放貸、首付貸等業務為主。“在監管層面,對小貸行業的積極意義只有一點取得共識:推動民間借貸陽光化。”

      在互聯網借貸野蠻發展時期,分不清P2P與正規小貸公司的普通民眾,還往往將小貸公司與高利貸、套路貸混同,小貸公司成為非法放貸組織的“背鍋俠”,行業聲譽受損。

      “我們接到過很多對高利貸、套路貸的投訴電話,核實后都是無資質放貸機構。在監管規范下,小貸公司的利率、催收都已經很規范了。”馬昕表示。

      在2018普惠金融國際論壇上,時任中貸協會會長向為國就呼吁,要為正規小貸公司正名。向為國指出,不少非法放貸組織和個人冒名頂替,冠以小貸公司或小額貸款業務從事非法經營業務,讓正規小貸公司背上了高利貸、校園貸的黑鍋,小貸行業污名化嚴重。

      “小貸公司的員工,無法辦理信用卡和房貸。這是銀行風控系統里的一條潛規則。”夏雨介紹。他所在的小貸公司在一家股份行分行存入20億,才為員工爭取到按揭貸款。

      馬昕在申請房貸時也一度被銀行拒絕,因為工作單位名稱中有“小額貸款”字樣。

      “利潤空間下行,監管更加嚴格,尤其社會形象和高利貸、套路貸劃等號,許多小貸公司的股東已經不想做了。”林峰表示,“有的小貸公司是經營不善,身體死了就注銷了。還有很多是心死了,只剩一副軀殼,也沒有開展業務,只是留一個業務資質,或者保留主體用于催收。不過心死了,注銷也只是時間問題。”

      多位行業人士表示,未被銀行、消費金融機構覆蓋的居民、小微借貸需求缺口客觀存在,在小貸公司信貸供給減少后,這部分需求如何被滿足成為一個待解的課題。

      周冰認為,對于一些線下經營的小貸公司,門店、人員等成本支出是不可壓縮的,其經營成本本身就高,一些開展小微、三農業務的小貸公司無法實現商業可持續。而一些開展供應鏈融資或為小微企業主提供10萬-50萬信貸的小貸公司,如果能控制好獲客、經營成本,或許有一定的生存空間。

      “各憑本事活著吧。”周冰表示。

      (文中夏雨、林峰、馬昕、周冰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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